22、可以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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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辉赶到的时候,十分真实地品了一出荆轲刺秦王。

    司马沅身形灵巧地抱着柱子躲,裴元知就气急败坏地提着剑往前追,边走还边喊,“竖子而敢,休得逃走!”

    不喊还好,一喊司马沅这小猫崽子跑得更快了,毕竟再不跑说不定就凉了。

    见司马沅这幅难堪大用的猴样,裴元知心头那股气越来越激荡。没追两步,一不小心一个趔趄,他驻剑“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司马沅见此,心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准备探看裴元知情况。哪知还没靠近,心窝便中了一脚,被裴元知一脚踹到了地上,转瞬之间,脖子上便抵了一把剑。

    “兵者,诡也……书不会读就罢了,连脑子也不好使。”裴元知啧了声,嘴里挂着老奸巨猾的轻笑,居高临下地看向司马沅。

    卧槽,套路深啊……明月辉在心中默默删掉了裴舅舅老实人的既定形象,眼见裴元知眼中闪烁着真实的杀意,她几乎是滑跪过去的,噗通一声栽倒在裴元知剑旁,“舅舅作甚要砍他,要砍,先砍死我吧!”

    明月辉张开双臂,长袖掩盖住了司马沅的脸,试图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傻囡囡,你让开!”怕不小心伤了外甥女,裴元知剑柄挪移了半分。

    明月辉哪里敢让,她感觉得出来,裴元知是真想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司马沅。

    原本大梁政权稳固之时,世家便不怕皇族,碍于皇权只好生生忍下袁家唯一的嫡女被赐婚冷宫落魄皇子的屈辱。

    如今那篡位的云帝都被薅下了台,天下大乱、皇权旁落,他堂堂世代簪缨门第,何苦要让自家女儿被一个废物绑一辈子。

    “舅舅,他是我夫君,从成婚那天起,我俩便绑在了一起。”明月辉盯着那锋利剑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说着,她抬起头,一双剪瞳带着坚毅的神采,堪堪与裴元知那双复杂的双眼对视。

    “你这又是何苦呢……”裴元知惊叹于少女的执着,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少女身后那个爬起来都困难的废物身上,“他当真是一无是处,别说你,连他自己也护不了。如今天下大乱,这个皇族身份,给你与他带来的,只有厄运。”

    裴元知说得对,皇族身份给司马沅这种空有血统,却无一点根基的小皇子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灾难。

    敌酋之困,世家逼迫,兄弟阋墙,对于司马沅来说,他哪一个都解决不了。

    出身冷宫之中的他即便是雄鹰,也是那种刚刚孵化下来,毛都还黏糊糊的小雏鹰,他需要……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他、庇护他,替他撑起那风雨飘摇却无比安心的雨篷。

    “阿沅年龄还小,又在深宫长大,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慢慢学嘛。”明月辉反驳道,一开始从新手村出来,谁又不是1级的菜鸡呢。

    “呵,学?”裴元知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的光芒,“寻常人三岁发蒙,五岁识经,你看看他是何年岁?”

    “况且囡囡……你不知他资质……”说到此处,裴元知竟欲言又止,“那般资质……又有哪家的塾师肯教他……他或许一辈子,只能做个糊涂王爷……”

    一字字,一句句,扎进了司马沅心中,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中……

    眼前的这个人,对他从好言好气,到惊疑不定,再到失望至极。

    拳头一点一点握紧,他是知晓他有多差的,差到了无药可救,这样残忍的真相从宫里到宫外——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在他面前揭开。

    就如同揭开一层带着血肉的皮,每一次都翻滚着刺人的痛意,搅拌着淋漓的鲜血。

    “我不在乎,别人不教我教!”蓦然,挡在他身前的女人道。

    司马沅怔然。

    “他不会写字,我便教他写字;他不会诗书礼教,我便教他诗书礼教!”

    记忆里,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说过。

    那时他才五六岁的样子,从躲藏的仓库里被赶到了冷宫,他多了一个皇子的挂名,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那时他还不会说话,行为像个失恃的小野兽,为了保护自己随时随地会去抓伤靠近他的人。

    可是总有一个人,他怎么赶也赶不走,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可图,她为何对自己那么好。

    【梓宣,你这又是何苦?】那时他看见窗户外有两个人对话,他记得两人当时嘴唇的翕动,等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他连话都不会说,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一个小宫女规劝那个人。

    当时那个人是这么说的,【我不在乎。他不会说话,我便教他说话;他不会做人,我便教他做人!】

    那名叫做梓宣的少女声音好听极了,清脆的、倔强的、坚毅的……

    直到有一天她遭受了吞碳之刑,再见面之时,她说她叫薛快雪,眼底明晃晃的陌生与寒意,让他有点不认识了……

    这边,明月辉见裴元知犹疑了,赶紧加了把火,“若是舅舅不留,我们现在便回会稽去!”

    会稽袁家,袁芳尘的大本营,虽说那里想弄死司马沅的人好像更多。

    但如今想回会稽,不是想走就走的事。现下世道乱,流民多,又是战时。袁家且在吴中,那里除了周满之外,还有另一股势力掌权,双方来往并不方便。

    所以她早已听陆氏说了,裴家如今的打算,便是让她先住上些时日。她故意向裴元知提出要走,就是向他摊出最后的底牌——

    若是裴元知真不容不下司马沅,那她袁芳尘亦不会独留在此。要么同留,要么一块死在投奔会稽的路上。

    只见裴元知闭上了眼,深深呼吸了两口,再睁开眼时,脸上那熟悉的神情仿佛在说——老子怕了你了……

    “囡囡,你且先将他带下去吧。”裴元知疲惫地挥了挥手。

    明月辉额头的汗缓缓滴落,她松了一大口气。回过头去,她本想扶起司马沅,安慰性地问问他有无受伤——

    结果发现司马沅跪坐在地上,甚至别过了脸。

    她一手拽起他的袖子,将他拉起来之时,察觉出少年红了鼻梁。

    “你怎的了?”明月辉歪过脑袋去看他。

    “我……能哭么?”少年别过脸,轻轻地……轻轻地……问道。

    明月辉:“不能,憋着。”

    “哦。”捏紧了拳头,死死憋住泪,却红了鼻子。

    想来也是。

    司马沅跟着明月辉起身,静静地瞧着明月辉拉着他袖子的那只手。

    他才记起,他不再是五岁不会说话的孩童,是十五岁,整整快十年了,他也必须从男孩变成男人。

    ……

    离开阁楼的那一刻,阁楼里传来一声长剑长啸,裴元知非但没收起剑,反而弹铗而歌。

    苍凉的男儿声,司马沅听着有点晃神。

    “啧,走快点。”明月催促,然后以嘀嘀咕咕,“小兔崽子,你一天可以惹一百八十个祸。”

    司马沅:“哦。”

    不过,这位舅舅倒是个妙人,这歌还蛮好听的。经过那分花拂柳之时,明月辉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