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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之中,谢嫮的灵魂在无尽的边际飘荡,似有若无,犹如遨游太虚般,朦胧中,眼前豁然开阔,拨开云雾,她从上往下看去,只看见明黄帷幔之后,有人影攒动,缓缓靠近,她看见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站在床榻前,威严冷峻,气渊如海,体峙如山,他面前有一个梳着普通宫婢头,发髻顶端以一支玉兰簪固定,窄肩细腰,体态婀娜,此刻她正跪在地上替她的主子换装。

    这么熟悉的场景,让谢嫮在旁看了都为之惊讶,左右看了看,这里不就是皇上的寝宫吗?她怎么突然又回到了这里?

    那个张着双臂让人伺候穿衣的男人不是主子又是谁呢?而那个跪在地上替他侍弄腰带的宫婢,背影看着似乎也有些眼熟,跪着行到主子背后替他系扣,谢嫮这才看清,那人不正是自己吗?

    是了,她在御前伺候十多年,皇上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御前奉茶是她,御前司寝也是她,在她之前的司寝一般都是四个,而自从她到了御前,司寝的职务一下子就削减人手,由四变一,都成了她一个人的职务。

    谢嫮从来没有这个角度好好的观察过主子,原来他穿上龙袍竟然这样好看,不怒自威,明君风范,现在应该是主子登基后的前四年,因为四年以后,主子操心的事情太多,两鬓就开始有些斑白了……

    上一世的谢嫮面对主子时,大多都是鼻眼观心,专心致志的做自己的事情,她对主子的举动十分敏感,可是却从来没有敢认真看过主子。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谢嫮永远都不知道,原来在她替主子穿衣之时,主子的目光始终都是追随在她身上的,只不过,主子隐藏的好,从未被她发现过。

    谢嫮飘到两人身旁,痴痴的盯着主子的脸瞧,仿佛怎么样都瞧不够似的,这眉眼,无论怎么看都能牵动她的内心,可是这些落在上一世的谢嫮眼中,却是那样平静无波澜。

    她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主子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喜欢她,他那样的眼神,是喜欢吧。

    谢嫮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嫉妒自己,嫉妒主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目光,她明明有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的机会,可偏偏她没有珍惜,主子多可怜啊,他前半生过的不好,好不容易登基了,身边却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宫里的皇后与妃嫔们谢嫮是见过的,她们每一个都只想得到他的宠爱,却不想对他付出什么,就算有付出,可一次两次过后,得不到想要的荣宠也就放弃了,在宫里自怨自艾,处处找人争斗,可是她们争斗的时候,何曾有一个人考虑过主子的感受?

    前世的谢嫮替主子穿完了衣裳,站起身来,脚下似乎有些发软,身子往旁边歪了歪,主子赶忙伸手拉住了她,前世谢嫮惊恐的看了一眼主子,然后就火速垂下目光,想抽回被主子紧紧抓住的手,可是主子却抓着不放,前世谢嫮低着头不敢说话,主子的声音却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

    “还没考虑好吗?”

    谢嫮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努力回想上一世主子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仿佛这一块记忆被剥离了一般,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那么点困难。

    “说话!”主子的声音趋冷,似乎有些动怒了。

    前世谢嫮始终低头不语,谢嫮在旁边看的都替她着急,恨不得能冲上去拍她两巴掌:你倒是说话呀!

    主子一把拉过前世谢嫮的手,将之拉到身前,凝眉帝低吼道:“让你做朕的女人,就这么难吗?”

    前世谢嫮吓得把头埋得更低,脸色像是滴血般红透,咬着唇,瑟瑟发抖,说道:

    “奴婢,奴婢心里有人了。”

    谢嫮在旁边看的分明,那一刻主子是受伤的,他盯着前世谢嫮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几乎要把她的手捏碎,不过却在看见前世谢嫮湿润的眼眶时,猛地松开了。

    “滚。”主子低吼出声。

    前世谢嫮咬着下唇,带着泪痕走出了元阳殿,谢嫮站在主子身旁,见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看了好长时间,最终一拳挥向了身后的铜镜,铜镜顿时被打成碎片,噼里啪啦落地。

    谢嫮冲上去想看看主子的手,只见他鲜血直流,谢嫮急得想抱住他,可是她的手却能从主子的身体里穿过……她终究还是虚幻的,只能蹲在主子面前,默默的看他流泪。

    她竟然从不知道,上一世主子手上的伤竟然是这样弄出来的,上一世的她竟然对主子漠不关心到这种境地,到底她是着了什么魔!

    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再抬头时,场景似乎又换了。

    这回是在西郊猎场,王帐绵延百里,气象恢弘。

    可此时的王帐之中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龙榻之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谢嫮急忙走了过去,就看见十几名太医全都围在榻前诊治,主子的怀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女人。

    前世谢嫮安静的躺在主子怀中,肩膀之上被箭矢穿过一个窟窿,还没有拔箭,她后背紧贴着主子,两人之间似乎连着箭矢,那支箭应当是对着她迎面射来的,因为她正面受伤,可是箭端又为什么会插、在主子身上呢,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她替主子挡了那一箭。

    是了。

    前世的确有这样一件事,肃王谋反失败,居然派出死士刺杀皇上,当时只有她跟在主子身后,看见危险之后,几乎想都没想就跑到主子身前,替他挡下了那支箭。

    那之后她就昏迷,后来一同在御前伺候的宫女告诉她,当时是主子抱着她回王帐的,让她躺在龙榻上,招来了全部太医会诊,还放出话说,若是治不好她,全都提头来见,谢嫮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看在如今的谢嫮眼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这一世她就是中箭死的,原来任何事在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看着主子焦急担忧的在旁边踱步,没片刻就过来问一下:“她怎么样?”

    太医们满头大汗,丝毫不敢怠慢。

    太医院医政张大人让人煎了一副汤药来,可是怎么喂都喂不进她的口中,主子在旁看的心急,不顾一切冲到龙榻前,抢过了汤药,说道:“朕来喂。”

    然后就在床沿边坐下,喝了一口药汁入嘴,然后一手捏住前世谢嫮的下颚,让她张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谢嫮眉头一皱,似乎能感觉到自己唇瓣之上有人贴近,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内传开,谢嫮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她整个人仿佛在被往后吸去,先前还历历在目的场景逐渐院里,最后终于被烟雾所掩盖,她再次堕入了混沌之中,像是被人硬生生的从高空抛落了一般,疼的她猛然张开双眼,失神的看着床铺上方的承尘,身旁传来花意惊喜的叫喊声:

    “醒了,夫人醒了,夫人睁开眼睛了。”

    谢嫮只觉得灵魂这才在身体中平复,缓慢的转过头去,就看见一张憔悴的脸,沈翕下颚处已经生出青须,眼底乌黑黑的,两颊凹陷,整个人仿佛瘦了好几圈般,直到谢嫮的目光落看向他之时,憔悴的脸上才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

    他的唇边似乎还有药汁的痕迹,谢嫮伸出苍白的手想去替他擦掉那抹药渍,却被他心急的抓在两掌之间,紧紧的握住,送到他的唇边抵住,眼眶也不禁湿润了起来。

    谢嫮不忍看他伤心,说道:“夫君,你脸上……脏了呢。”

    沈翕抬起头,探身凑过去,在她唇瓣上重重的亲了一口,一股浓厚的药味就此窜入谢嫮的鼻腔之内,她想推开他,因为她知道床铺周围还有其他人,可是他却丝毫不介意,亲了一下又一下,谢嫮想起他前世那受伤的眼神,今世那憔悴的容颜,心中一阵酸痛,实在提不起力气来推拒他。

    虽然身体还很虚弱,可是谢嫮却十分庆幸自己能够再次回来,她不是怕死,而是怕她死后,夫君的身边再没有人对他好,她暗自祈求老天,能够在夫君找到一个比她对他还好的妻子之前,就让她一直留在他身边……

    “阿瞳,我们有孩子了,你知道吗?”

    “……”

    沈翕总算在亲够之后,和他失而复得的妻子说了第一句话,满满的感动让他这样的男人都不禁红了眼眶,谢嫮却是失神片刻,然后才像是听懂了沈翕这句话的意思一般,难以置信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孩子?”

    她低声轻吟,眼中满是期盼,直到沈翕对她郑重的点头确认:“是,孩子!我们的孩子!”

    谢嫮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热泪盈眶了,她有孩子了?她有了夫君的孩子?这……可是……这么怎么可能呢?

    上一世夫君是没有孩子的,直到她嫁给李臻,到她死之前,他都没有孩子,可是现在他竟然确定的和自己说,她肚子里有了他们两人的孩子!

    “你前段时间是不是总是想睡?是不是想呕?”

    沈翕见她不敢相信,凑在她身前,对她耐心的解说起来。

    谢嫮回想之前一个月,她和他每天都去外祖的小院,她每天早上都睡得不想起来,可是,她以为这是她懒造成的,在他们准备动身回京城的时候,因为夫君赶时间,所以马车难免有些颠簸,她的确是有那种想呕吐的感觉,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堵的慌,可这些难道是因为孩子吗?

    “你怀了孩子,又中了箭,幸好那一箭虽然凶猛,却没有伤及要害,大夫说,只要那一箭再偏一点,你这条小命就真的回不来了,还有我们的孩子,他才两个多月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们。”

    沈翕难得哭的像个孩子,就在先前他们夫妻亲热的时候,花意竹情就带着周围伺候的人退了出去,因此沈翕这时失态,并没有其他人能看见,他是真的哭了出来,眼泪掉在谢嫮的手背上,温热温热的,勾的谢嫮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是她一哭,沈翕就又紧张了,说道:

    “阿瞳你别哭,伤口还没愈合,你不能哭。”

    谢嫮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哭,可是她仿佛就是控制不住情绪,看到沈翕那憔悴的脸,就想大哭,她感动的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感谢老天爷,竟然在她和夫君最艰难的时候,赏赐了这样一件宝物给他们。

    沈翕让自己的额头贴着谢嫮的,他不敢抱她,因为怕牵动了她的伤口,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谢嫮,干燥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替她擦干流出的眼泪,他当然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当他第一次听到大夫说起他的阿瞳竟然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动,可是,当时她还没有脱离险境,让他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如今昏迷了三天的她终于醒来,夫妻俩共同面对这份喜悦,自然是忍不住了。

    “他多大了?”谢嫮哭够了之后,只觉得浑身就像是被抽了丝一般虚弱,眼皮又一次沉重起来,可是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对沈翕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翕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两个半月了。应该是在咱们去广东府的路上怀的,现在你不怪我在马车里胡闹了吧,若不是有我的那天胡闹,哪里来的他呀?”

    “……”

    听沈翕没羞没臊的提及这个,谢嫮真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可偏偏四肢没有力气,只能嘟着嘴埋怨道:

    “你不害臊,不许说了。”

    他们来广东府的时候,车行的很慢,沈翕怕谢嫮无聊,就让花意竹情坐后面那辆行礼车,他和谢嫮两人在车里说话,可他在路上早就憋了许久,和她说着说着,就毫不意外的擦枪走火了,直接在马车里要了她两回,那之后,还被谢嫮赶下了马车,说他没正行,没想到竟然就怀上了。当真是老天眷顾。

    也怪自己糊涂,竟然没有早些发现妻子的状况,还每天拉着她去外祖那里做活儿,如今想来,要是在那里做出个好歹来,他可真不知要如何懊悔死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大夫和他说,夫人怀孕了,情况十分凶险的时候,他瞬间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感觉。

    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一刻,若不是记挂着谢嫮的伤势,他当时几乎就有了和他们娘儿俩一同去的念想,幸好他的阿瞳命不该绝,他们的孩子福大命大,在那样尖刻的环境之下,依然顽强的活了过来,在她昏迷的三天里,他无数次向佛祖祷告,只要她和孩子能保住,他后半辈子就信佛,吃斋抄经,哪怕做一个修士。

    “我不说了,你也别说了,大夫说你失血太多,如今虽然醒了,却还有危险,一定要好好修养才行。”

    沈翕又忍不住亲了亲她,对于失而复得的宝贝,他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谢嫮虚弱的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

    “可是,夫君你不是要赶回京城吗?你有事做,可不能耽搁了。”谢嫮想起来他们之前就是在拼命赶往京城的途中,夫君说如今京里有事要他主持,若是在半路耽搁了,那会不会影响后面的事情呢。

    沈翕摇头,说道:“我已经休书给了傅清流,让他替我再盯几个月,更何况如今咱们就这样上路也不安全,如今外祖的死士团才来了三成,剩下七成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集结,等外祖将这些人全都交到我手中之后,咱们再上路也不迟。难保接下来的路程不会再有刺客。”

    谢嫮听了这些,也惊喜的看着沈翕问道:

    “外祖肯把他的人交给你了?他不生我的气了?”

    谢嫮记得那一天,外祖说出一些不信任夫君的话,谢嫮一时气不过,就与他顶了几句,原以为早就惹了外祖生气,没想到,外祖心胸宽广,根本没有与她计较,她和夫君遇刺的情形历历在目,若是那时没有人前去搭救的话,只怕她和夫君都已经死在那片山坳里了。

    “不生气,他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这回替你诊治的大夫,也是外祖的人,他得知你怀孕的消息,特别高兴,你知道吗?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如今你怀着身子,有些重药不能多服,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你不许任性,答应我要好好的调养,知道吗?”

    沈翕的声音越来越远,谢嫮的眼皮终于还是眯了起来,虚弱的说了一句:

    “知道了。”

    然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沈翕低头看着她疲累的睡颜,又是一阵感动,拼命眨了几下眼睛,才没让眼泪再掉下来。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冷血动物,就是母亲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怎么流眼泪,只觉得死对于母亲来说,是解脱,可是当他看见阿瞳时,又是那种止不住的心疼和爱护,他多么希望受伤的是他自己,她那么小,那么羸弱,他多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平日里就连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哪里舍得她如今受这样的苦,看着她坚强的样子,他沉寂已久的心似乎正在被一点点融化,他想,他今生怕是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