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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钟后,程浪在办公室翻着一沓项目分析报告,分出一只耳朵听高瑞在他桌前哭诉。

    “傍晚梵翠珠宝的赵总来电说,他刚得知下午赵小姐惹了您不快,想领女儿亲自登门给您赔罪,我还好声好气婉拒了,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哪是小事啊!”高瑞抹抹眼角,“您不知道,赵小姐以前都是怎么对待徐小姐的。”

    “你很闲?”程浪抬起眼,拿指关节敲了敲手中文件夹的侧脊,“四千亿的项目不去关心,研究小姑娘过家家的游戏。”

    高瑞一噎:“下午不是您让我去打听的吗?”

    “你也说了是下午。”程浪低头翻过两页报告,很有那么些理直气壮翻脸无情的味道。

    “我知道徐小姐今天的举动犯了您的忌讳,那位徐夫人的态度也实在不讨喜,可……”

    程浪合拢文件,摁在桌上往前一递:“我们程总可能是福享够了,真金白银打水漂当乐子。去准备准备,下周研讨会我要把这个项目驳下来。”

    高瑞看着文件夹上“梦之岛”三个字,面色一凛。

    梦之岛作为兰臣全面转型,进军文化市场的一记重锤,是集团最新五年计划中重点打造的大型文旅项目。

    照程均的设想,集团会在国内七座一二线城市分别建造融合地方特色的主题乐园,等下周研讨会敲定最终意见,就将开始和各地磋商签订项目合同,顺利的话,明年初便会下放一期资金。

    “这项目程总已经筹划了近两年。”虽然对程浪来说可能是废话,高瑞还是抽着凉气提醒了一句。

    “所以才更要及时止损。程总不愁吃穿,集团九万五千名员工还得养家糊口。”

    这么件重担压下来,高瑞一时也顾不上徐翘那边了,立即抱起一堆文件往外走。

    临出门,程浪不咸不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下次哭不出,眼药水别用有色的。”

    “……”

    次日黄昏,姨妈痛瘫了一天的徐翘在听说自家珠宝公司的设计师到了以后,终于挣扎着起了床。

    这是金禄的核心设计团队一年四次的例行工作。每到换季时节,他们就会为徐翘量身设计下一季的私人定制珠宝。

    这次的设计图早在上个月就出了初稿,只是被徐康荣半道毙了,说不能再这么为女儿浪费公司资源。

    但大约是昨天程浪的态度让徐翘吃了瘪,严丽珍觉得徐家在这方面还是不能少下血本,趁徐康荣出差,自作主张把设计师请到了家里。

    徐翘身体不舒服,又被程浪气得不轻,到现在太阳穴还直抽抽,做首饰也颇有些兴致缺缺,把梁鹊叫到书房后就裹着绒毯窝进了沙发,整个人蜷成软趴趴的一团。

    梁鹊站在旁边举着平板,匀速滑动屏幕,一边观察她的表情,连张姨端来的果盘也没心思吃。

    毕竟金禄上下都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审美是出了名的难迎合。

    徐翘面无表情地看完十几张设计稿,掀了掀眼皮:“今年摇滚色调的风很大啊。”

    梁鹊心里打了下鼓。

    毕业于佛罗伦萨珠宝设计学院,处子作即登上佛罗伦萨国际设计双年展,三十岁不到稳坐金禄珠宝创意总监之位——她的履历在这个圈子里称得上漂亮至极,甚至不少同行都不理解,凭她的资质为何愿意屈就于金禄。

    可每每面对徐翘,她那些人前的光鲜好像全都变得不足为道。

    或许是因为,那件令意大利名流赞不绝口,助她一举成名的处子作,其实是源于徐翘的“指点”。

    当年不到二十的徐翘对她的作品发了一通牢骚。她从起初不屑一顾,认为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外行说教内行,到意外发现,照徐翘的思路修改的效果出奇惊艳。

    所以即便这位热衷享乐的千金,后来只是在国内潦草地念完了本科,连出国深造都用“好辛苦哦懒得去”拒绝,她还是无法忽视她那些看似鸡蛋里挑骨头的意见。

    斟酌一会儿,梁鹊说:“确实跟了一波风,创造热点毕竟需要机遇。”

    徐翘摊摊手:“跟得上风总比望尘莫及好,我没说跟风不行,但光打着浓墨重彩的噱头,盲目跟风到连基本技能都丢掉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梁鹊一愣。

    徐翘随手指指屏幕上那款叶形胸针:“那么重的玫瑰红,搭在浅色系的春服上不得抢主体风头?为什么不应用渐变?”

    她懒懒抬起胳膊,用食指滑了两下屏幕,又点点那款水滴形钻戒:“这祖母绿镶在白金戒环上不嫌突兀?为什么不在两边各添一颗浅色的副钻完成色彩过渡?”

    徐翘针针见血地一路翻一路怼,语速快到让人全程插不上话。

    等她歇下来,口干舌燥地叉了块火龙果吃,梁鹊才有机会开口。可细一思量,却发现竟然无可反驳。

    “我马上回去改稿。”她死死捏着平板说。

    徐翘摆摆手示意走吧,等人离开,带着诸事不顺的怨气栽进沙发。

    张姨进来给她倒了杯红糖水,让她消消气。

    她喝了两口就嫌腻,呆坐一会儿,叹着气说:“张姨,我小手绢呢?我想打个盹儿。”

    “在您房里,我去给您拿。”知道她手里不捏手绢就睡不着,张姨忙去取,不想打开书房门却听见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

    “谁许她回家住了?二十三岁的人,一离家就把自己照顾病了,该她吃这个教训!你这么把她接回来,是要继续惯坏她!”是徐康荣出差回来了。

    张姨一惊,刚要把门掩上,被徐翘一个眼神制止。

    楼下的争吵声就这么清晰地传了上来。

    “我这不是怕你宝贝女儿在外边过得太苦吗?再说哪有你这么当爹的?哦,宠了二十多年,这会儿才记起不能惯坏她,你这跟把不会飞的鸟扔下楼摔打有什么不一样?”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不都是你这些年宠的她?当初她说出国留学苦,我说苦也得去,是不是你拼命帮她腔?你对她但凡有对冽冽一半的严格,她也不至于给养废了!”

    夫妻俩话越说越重,张姨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转头一看徐翘,却见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望着窗外的夕阳,嘴里还嘎嘣嘎嘣嚼着一片苹果。

    虽然她的表情寡淡至极,可张姨却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家里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污,其实这孩子从来都知道。

    甚至她放弃出国留学,放弃珠宝设计,或许都是另有隐情。

    底下严丽珍似乎也起了火气:“什么叫我把她养废?难道你就没说过‘就算你家闺女一辈子不嫁,你也养得起’的话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生意多难做,要是哪天金禄倒了,我也没了,我看她一个人怎么活!”

    “你这是说的什么晦气话!”

    徐翘终于起身,回房换下家居服,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几件行李,拎上一个小号衣橱箱下了楼。

    吵得面红耳赤的夫妻俩打住了看她。

    徐康荣瞪她两眼:“上哪儿去你?”

    “都说和气生财,我怕我再多待一会儿,咱家钱都赚不进来了,那我下半辈子可怎么活。”

    “你这丫头……”

    徐翘笑眯眯地冲两人挥手拜拜,出了庭院,一看徐冽笔挺挺杵在拐角,倒是吓了一跳:“干吗呀,当门神啊?”又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外出归来,听见里面动静才在这儿“避战”,所以指了指身后,“吵完了,可以进去了。”

    徐冽皱着眉没动:“爸刀子嘴豆腐心,你去服个软,养好病再走,他不会真把你赶出去。”

    “你看你姐字典里有‘服软’这两个字吗?”徐翘哼笑一声,踩着高跟鞋走了。

    被逐出家门这种事像是一回生二回熟,去奥德莱登酒店的路上,徐翘的心境十分平和,平和到她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被生活的苦难磨平了棱角。

    直到刷开酒店套房的门,走到衣橱前放行李,她才知道,人的棱角是不会这么轻易被磨平的。

    她定定看着衣橱里那件男式深灰色法兰绒西装,做了一次忍耐的深呼吸。

    这是前阵子黎顿开业那天,程浪在不知道她是徐翘的情况下,借给她救急的外套。

    她忘了还。而他显然也不是会开口跟女人要东西的人。

    原本还有那么些定情信物的意思,在接连被他拒绝,尤其昨天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阴阳怪气了一通后,这玩意儿却变得异常扎眼。

    徐翘气鼓鼓地拎起西装,正要把它塞进垃圾桶,猛一个悬崖勒马。

    程浪又不会知道她扔了它,看她没还,说不定以为她花痴到连他一件外套都要珍藏呢。

    不想联系程浪,她翻出高瑞的名片,发了一条短信:高特助,麻烦有时间来取走小程总的西装,不要我就扔了。

    高瑞并没有立刻回复,甚至一个多小时过去,酒店的送餐服务都到了,手机还是安安静静躺在一边。

    徐翘气没处撒,看着一桌子菜毫无胃口,动几筷就放下了,瘪着嘴给朱黎发消息:我心情不好,我想去玉锦坊喝酒。

    朱黎:你不是例假吗?

    徐翘:闻闻酒味也行。

    朱黎:今晚我有客户走不开,你找程浪呗。

    徐翘:我跟他要是能喝酒的关系,我还心情不好?

    徐翘撤回了一条消息。

    朱黎:看到了。你又在他那儿吃瘪了啊?

    徐翘:闭嘴,不来拉倒,我找别人。

    朱黎:你还有谁能找?

    徐翘:……

    徐翘:我人缘才没那么差!我在收费站也是有一个朋友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爹不疼妈不爱,连酒友都叫不到的小可怜,徐翘放出豪言后就付诸实践,把施o约到了玉锦坊。

    可真进了酒吧,看见施o犹犹豫豫拿着酒水单,问侍应生有没有九珍果汁的时候,她又后悔了。

    圈子不同不能硬融,这位老妹真不是来这种地方的人。

    最后酒局只能成了养生局。两人坐在散台对着果盘你一瓣橙子我一块梨,惹得四面八方频频侧目。

    当然,不排除就算徐翘正常喝酒也会出现同样情况的可能。

    毕竟她在这种场子向来十分打眼。

    等徐翘推掉第三杯鸡尾酒的邀约,施o凑近她问:“那些人都是你朋友吗?”

    徐翘垂着眼,正专心跟一颗滑不溜丢,戳不进签子的小番茄战斗:“搭讪的自来熟而已。”

    “那晚上就我们俩?”

    “还要有谁?你想认识我朋友?”徐翘瞥瞥她。

    施o迅速摇头:“我就是好奇,你跟那位程先生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他姓程?”徐翘扬眉。

    “啊,上次那个司机叫他小程总。”

    哦,徐翘想起来了,程浪接她下班那回,顺带叫司机送施o去了市区。

    徐翘放弃了小番茄,狠狠一签子戳了块香蕉:“干吗提那狗……”

    “狗东西!”斜前方一个暴躁的中年男子突然截去了她的后半句话。

    那醉醺醺的男人把酒瓶子“啪”一声砸在桌上:“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就仗着背后有老太爷撑腰?十一年,老子给他们干了十一年,到头来被当个屁放了!”

    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了不得。

    徐翘觉得乐,正想瞅瞅是哪位英雄好汉,抬头却见那胖乎乎的男人踉踉跄跄往洗手间去了。

    她遗憾地收回目光,继续吃水果,过了一会儿,听见手机震动起来。

    一个有点眼熟却没存的号码。

    徐翘接起电话,在有些嘈杂的爵士乐声中,分辨出了高瑞的声音——“徐小姐?”

    “哦,”她点点头,“原来高特助知道我是谁啊。”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知道我是谁你居然还敢晾我两个多小时”的意思,那边高瑞忙赔罪:“实在抱歉,徐小姐,我在公司加班开会,这会儿刚散,您……”

    徐翘听不清他后边的话,起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到了安静些的拐角才问:“你说什么?”

    “我问您在哪里?小程总让我派人来取西装。”

    一件西装也特意来取,他还真是要跟她断得明明白白。

    “西装在酒店,我人在玉锦坊muse,”徐翘冷笑一声,“要来赶紧,我很……”

    “忙”字还没说完,徐翘眼前一黑,被拐角跌撞出来的一个男人迎面砸了个正着。

    她“嘶”地一声捂着额头抬起眼。

    男人晃晃悠悠站直,目光落向她脸时似乎有些惊讶,眼神闪烁片刻,回过神来骂道:“长没长眼?还不给老子道歉!”

    这声音,好像就是刚才那个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的醉汉。

    徐翘心里上火,却没逞勇。多年江湖经验告诉她,势单力薄的时候,面对醉汉的纠缠,退一步化险为夷,冲上去脑袋开花。

    所以她笑眯眯地说:“对不起啊。”然后快步朝女卫走去,却不想忍让到这地步,还是被一股大力扯住了头发。

    电话那头的高瑞在听见徐翘的尖叫时吓了一跳:“徐小姐?徐小姐您没事吧?”

    前方程浪步子一顿,站定在集团大楼正门前,回头道:“怎么了?”

    “徐小姐在玉锦坊跟人起了冲突,对方的声音……”高瑞皱起眉头,“怎么听着有点像李年达……”

    他边说边疾走到程浪面前,打开手机扬声器。

    瓶子砸落的响动和男男女女的纷乱惊叫从听筒里先后传了出来,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说,快叫救护车。

    程浪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从高瑞手中抽过手机:“徐翘?”

    回答他的,是通话中断的嘟嘟响声。

    “报警。”程浪把手机丢还给高瑞,转身拉开车门上车。

    黑夜里,帕加尼破开深浓的蒙蒙雾霭,风驰电掣般朝玉锦坊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