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书剑恩仇录 >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推荐阅读: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

一秒记住【流星小说网 www.lxbbbb.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

    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

    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

    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

    善均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马善均是大

    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

    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

    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

    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

    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

    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

    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

    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

    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

    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三人于子夜时分出

    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

    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

    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

    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

    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卖力一

    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

    “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

    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

    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

    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

    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

    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

    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

    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

    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

    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

    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

    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

    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

    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

    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心砚看得眼都花

    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

    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甚

    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

    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

    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炉中□□瑞云霏。”陈家洛

    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

    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

    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

    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这

    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

    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

    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

    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

    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

    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

    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

    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

    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

    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

    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

    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

    “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

    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

    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

    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

    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

    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

    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

    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

    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

    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一曲既终,

    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

    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

    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

    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

    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

    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那东

    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

    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

    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

    “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

    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

    “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

    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

    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

    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

    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

    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

    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

    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

    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

    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

    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

    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

    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

    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

    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

    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

    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

    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

    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

    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

    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

    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

    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

    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

    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

    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

    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

    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

    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

    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东方耳道:

    “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

    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

    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东方耳接来一

    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

    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

    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

    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

    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

    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

    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

    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

    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

    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

    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

    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

    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

    弟现在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

    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

    “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

    琴理属兄台。”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

    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

    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

    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

    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

    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

    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东方

    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

    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

    一看,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

    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

    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

    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

    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

    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

    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

    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

    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

    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

    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

    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

    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不一

    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

    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

    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

    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

    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

    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

    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陈家洛见无法进

    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

    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

    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

    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

    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

    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两人又乘屋顶

    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

    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

    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

    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

    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

    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

    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

    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

    “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

    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

    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

    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

    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

    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

    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

    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

    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

    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

    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

    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

    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

    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

    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

    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

    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

    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

    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

    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

    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

    是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

    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

    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

    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

    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

    目光炯炯,东张西望。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

    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

    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

    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

    一件号衣断成两截。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

    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

    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

    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

    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

    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

    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

    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

    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

    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

    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

    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

    “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

    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

    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

    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

    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

    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

    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

    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

    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

    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

    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

    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

    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

    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

    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

    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

    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

    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

    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

    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

    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

    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

    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

    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

    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

    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

    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

    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

    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舱宽敞,

    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

    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

    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

    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

    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

    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

    如此周到。”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

    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

    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

    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

    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

    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

    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

    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

    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

    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

    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

    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

    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

    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

    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

    “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

    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

    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

    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

    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

    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

    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

    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

    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

    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

    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

    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

    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

    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乾隆呵呵大

    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

    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

    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

    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

    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

    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

    以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

    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

    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

    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

    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

    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

    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

    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

    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乾隆一

    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

    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

    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

    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

    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

    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

    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

    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

    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

    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

    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

    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

    “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

    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

    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

    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

    来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

    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

    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

    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

    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

    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胸前。心砚待

    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

    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十分沉重

    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

    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

    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

    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去点艄公的穴道。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

    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

    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

    藏捉到水里去啦。”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

    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

    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

    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

    的怔住了,站着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

    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

    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

    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

    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心砚纵身

    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

    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

    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

    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

    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

    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

    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

    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

    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电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

    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

    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众人

    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

    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

    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枝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甚么也躲不

    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

    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

    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

    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

    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

    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划退数丈。这时杨成协

    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

    “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

    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

    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你忍耐一会

    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

    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

    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

    “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

    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

    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

    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

    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

    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

    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

    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

    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

    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

    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

    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十分恼

    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

    们两位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

    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

    如来,龙贤弟小心了。”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

    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

    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

    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

    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

    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

    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

    虽然赵半山答应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

    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

    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

    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拍、拍、拍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

    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甚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一听

    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赵半山

    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

    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

    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

    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

    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

    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

    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

    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

    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

    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

    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

    头,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哪

    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

    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

    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

    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

    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

    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

    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

    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

    “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

    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

    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

    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

    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

    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

    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

    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

    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

    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

    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

    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

    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

    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

    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

    ‘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

    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

    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

    “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

    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

    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

    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

    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

    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

    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

    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白振

    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

    猛,剑锋一圈,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

    锋,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

    击,身子一侧,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

    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赵半

    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亲切,不由得齐声呼叫。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

    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

    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一松,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

    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

    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

    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

    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

    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

    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

    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

    被浇得**的十分狼狈。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甚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

    无尘剑光笼幕,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

    来,顿感凉意,一看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

    不成模样,头上又是**辣地,一摸头脸,辫子、头发、眉毛均被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

    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

    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

    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

    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

    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

    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

    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

    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

    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

    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

    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

    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

    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却又不能不遵,当下十

    分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

    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

    声,将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

    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

    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

    马上放他回来。”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

    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

    也没泼出。众人喝彩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

    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

    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

    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

    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敢倔强,

    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

    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

    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赵半山忙将

    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

    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

    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

    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

    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服。陈家洛向乾隆道:

    “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

    “今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

    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

    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

    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