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流星小说网 www.lxbbbb.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从苏越府上带回来的西洲洲志很多。

    仙书都是无穷书,初看起来不觉得,只是非常薄的一本,然而一旦开始从后往前查阅这五年来的洲志,记载灵气增长衰微变化,仙洲居民种族,仙兽往来迁徙情况,法器变动情况,贸易往来、仙民赋税等……种种项目加起来有三四千种,每一年的都有一大堆东西要看。

    听书问:“公子看这个,是全部都要看完吗?”

    宁时亭说:“我身体不好,刚过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出门走动。花点时间把仙洲洲志看了,也多少能了解一点民情。”

    听书咂舌说:“那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呀。就算是王爷的命令,公子也还是要小心身体为上。您还记得您上回在雪山边关晕倒的事情么?那次也是王爷说,要公子您帮忙排查敌军的粮草暗道,您熬了几天几夜不睡觉找出来了,可是后面王爷也才说没要您这样糟蹋自己……”

    “听书,没大没小。”声音还是淡静好听。

    小孩抬头去看,宁时亭正好也垂眸看过来,眼里是温和的笑意,却没有往日细微的羞恼。

    书房中阳光温润,窗户敞开了,里外透气。晴王府僻静安稳,呼吸放轻的时候,除了书页翻动的声音,只有窗外偶尔飞过来的鸟雀振翅的声音,还有池水涟漪。

    宁时亭伏案提笔,柔软的笔尖蘸了墨水,轻轻贴合纸面。沙沙作响。

    这样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了半天之后,他才掩卷起身,伸了个懒腰。

    晨间的闹腾已经过去了,晴王府上的人都办事麻利,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撤去了主宅和世子府的所有门槛,现在正转移到别院,为不打扰宁时亭看书。

    而楼梯、楼阁的道路改造,也不仅仅是单单“抚平阶梯”这么简单,涉及到晴王府主体陈设,一旦改动起来,要美观不突兀,就是一次大功夫。

    晴王府请来的雕造师就此画了十几种方案,还要请宁时亭定夺。

    宁时亭在书房里活动活动了筋骨,而后带着雕画方案,并一包沉甸甸的仙药送过去。

    今天他和听书出门,早上的药材还没来得及送。

    这种事交给其他人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换了其他人过去,顾听霜估计会直接把东西扔了。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性情乖戾,爱憎分明,不会任人欺凌。

    却也正因为这一点,反而单纯、容易揣度。

    他对宁时亭怀有敌意,却正因为如此,他送来的东西,他会留下来,也算是明里暗里地告诉他:他会跟他斗到底。

    宁时亭刚刚闲下来,又刚吃过了饭,也就没叫上听书和仙鹤。

    日头慢慢移到西边,却还很亮。风倒是大了起来,吹得人襟发微动。

    世子府早上来忙活的人也走了,现在很安静。

    一踏入园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个园子肉眼可见的大了许多。

    荒草被拔除,废弃的、堆积的杂物全部都清空了,恶臭沉积的水池也恢复了清澈。视野上开阔、空旷了许多。冗杂的树木枝叶剪除,连天光都透入得更多了一些,敞亮清爽。

    宁时亭一踏入园门,角落里就传来了呼哧呼哧小兽的喘气声,紧跟着就窜来了他脚下——一团银白的毛团迅速拱在了他脚边,往他衣摆上扑。

    毛绒厚实的肉垫扒上他的双膝,苍色的狼眼闪闪发亮。

    这小狼聪明,自从他上次告诫过它之后,就非常伶俐地知道不碰他的手,也不舔他的脸。

    宁时亭一路没什么表情,这时候唇边也扬起一抹笑意。

    他从袖中摸出手笼子戴上,又将自己额前的遮挡放下来,放低了去问它:“你还是想要这个吗?”

    上次顾听霜把这个东西还给了他。

    宁时亭自己还有好多个,全是他自己闲下来没事的时候自己做的。鲛人天□□珠玉、宝石,他虽然平常看着清雅温润,但是在穿和用的上面,还是偶尔不能免俗。

    银狼看他戴上了手套,于是也原地蹦q了几下,晃着尾巴表示自己想要这个东西。

    宁时亭就再次取下了给它。

    顺势又俯下身,使劲儿揉了一把银狼圆滚滚的毛。

    “你很喜欢狼吗?还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样,只是爱它们的毛皮?”

    少年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

    轮椅从室内慢慢滑出,少年人垂眼看着他,眼里藏着一些蓄势待发的冰冷和嘲讽。

    宁时亭摸小狼摸得很克制。隔着一层手笼子,也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将小动物搂进怀里蹭一蹭。

    顾听霜盯着他。

    鲛人浑身都是毒,既然这样,是否从来都没有被人抱在怀里抚慰过、亲昵过呢?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宁时亭松开小狼,垂眼把带来的东西抱进怀里,向他走过来。

    因为被小辈撞见这样的场景,他有一点赧然。

    他曾在军中的时候,身边的兄弟们都知道他平时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那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去捉兔子,一窝兔子烤烤吃掉,总还要给他留一只活的,带回来给他养。

    宁时亭常年茹素,他们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吃兔子,表面上是嫌弃他,笑他,说“阿宁像个娇气包”,之后还是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把他当一个小弟弟宠着。

    他不擅表达,被人打趣了,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喜欢小狼,也喜欢它的毛皮。”

    他回答得很坦然,惹来顾听霜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虚情假意,装腔作势。你平常也这样,哪边都想讨好吗?”

    宁时亭却没有回答他。

    他看着顾听霜。

    少年人从阴沉昏暗的房间走了出来,驱动轮椅停在日光下。从房门前的茶盏可以看见,顾听霜一个下午都在门口晒太阳。

    “我来给世子送药。”

    宁时亭对他摇了摇手里的药包,说:“世子今天中午和黄昏的药还没煎吧,可否容我进去帮世子把药煎了?”

    顾听霜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有着一头泛蓝银发的鲛人从他跟前走过,似乎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顺手又在他手边轻轻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是府上修缮整改的几个式样图,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欢的。若是都不喜欢,就……”

    “都不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顾听霜就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沉黑的眼坦然而恶劣地看着他。

    顾听霜随手一挥,手里的纸张纷纷扬扬散落,飘散在风中。还有几张飘进了池塘里。

    小银狼欢快地追着风去咬那些纸张,又被顾听霜伸伸手召了回来。

    他根本还没有看这些图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欢的,同我说,我来画吧。不过这个也不急,到时候要大兴土木,还会吵上一段时间。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书房知会我一声,我过来,或者世子愿意过去也可以。”

    顾听霜又没说话了。

    宁时亭俯身去看小炉子上的药。

    熬了两天,药渣已经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宁时亭隔着几层布,手脚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这些灵药不会对池水造成污染,反而会巩固池水里的灵气。

    宁时亭自个儿别说修为了,他的体质天生不适合修炼,半点法术都没有,连净化术也不会。

    他去井边打了水上来,把药罐洗了,药碗也洗了,擦拭干净后再放回去。盛水后化开药材,放去炉子上熬煮,又是满室清香。

    屋里其实很杂乱,所有的东西都乱摆着。

    顾听霜因为养了一只狼崽子的缘故,也经常默许它在房中到处乱窜,搞成一片鸡飞狗跳之景。

    这次府上人来打点院落,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踏入他房中。只有过来料理两个侍卫的尸体时,顺带着用净化术把屋里清扫了一下,好歹那样浓重的血腥气是散去了。

    宁时亭俯身捡起一个歪倒在椅子上的、脏污的茶盏,看了一眼顾听霜:“我帮世子整理一下房间,可以吗?”

    那一刹那,少年脸颊上迅速地浮现出红晕,配合他阴戾的眉眼,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低声吼道:“滚出来!谁准你进去的?”

    宁时亭却不为所动,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很温和,没有过分的谨慎,也不拿捏着他身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骄矜。

    “很快就好。”

    “……”

    他的动作也当真很快。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又是个娇气的鲛人模样,但他的动作利落,是跟在顾听霜身边养成的习惯。

    别人都会小法术,从净化术到叫几个小纸人来帮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动手做。

    稍微慢一点,都会跟不上别人的脚步。

    宁时亭有些清瘦,腰背笔挺,发丝垂落下来扰乱视线,就顺手往后一挽,找了把狭长的银剪束起来。

    东西归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

    窗户打开,让日光透进来,让风也在室内快活地游荡一遍。

    短短的时间里,宁时亭收拾好了房间,没有进内室,只是将顾听霜平时活动的外室打扫了一遍。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炉子里的药也刚刚好。

    炼药的炉子是王妃留下来的遗物,是能够自动焚烧凤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遗物,煮起东西来也比平常快一点。

    宁时亭揭开药罐子看了看,看见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来。

    又另外用大一点的水缸盛了一层浅浅的清水,慢慢放凉。

    顾听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时间到后,宁时亭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药的温度。

    拿勺子沾一点药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药液从白皙的手背上滚落,温度刚刚好。

    是鲛人觉得微微发烫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来刚刚好的程度。

    鲛人端了药过来,漂亮的眼睛温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顾听霜伸出手,宁时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点,想他接得顺利。

    那只手接过了药碗,另一只手却直接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带着他自己的手,直接将药从他嘴里灌了下去!

    肌肤隔着一层极薄的手笼子相贴。

    那药碗是满的,动作太大,直接泼了一半在鲛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许有一两口可以进宁时亭口中。

    顾听霜眼底一片沉色,静静地看着他。

    宁时亭这个样子很狼狈,几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着手腕事实地制住。药液顺着嘴角、下颌缓缓低落,润红、烫热了那一片因为缺少血色,而看起来凉薄的唇。

    鲛人体温低,从指尖就能感受到,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应该是挺烫的吧?

    药物入喉,烫得宁时亭浑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点泪来。

    顾听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的脸。

    第一次是在婚房,宁时亭有红盖头还有纱罩挡着,当时红烛暗淡,又是夜里,他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

    只记得这双眼睛很亮,很清透。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来的东西还给了他,宁时亭背光站在门口。

    其实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只知道下人总叫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人,除去因为刚进府,想要立下一个“宽厚后娘”的印象之外,却总还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时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

    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这几天送过来的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总有几种他根本不爱吃。

    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现在这双眼睛里倒影着他的影子,虽说浮现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刹那的惊诧过后,很快又转为温和。

    他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咳嗽得狠了,脸也红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还带着一点刚忙完后生出的薄汗,隐香流动。

    ……哭了?

    还真是娇气。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事,随后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将残药一饮而尽。

    “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旧礼,你要免了我的礼,我偏偏不想免。”

    宁时亭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说不出是哪种漂亮,很普通的黑色眼眸,可是看久了总觉得里头还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是天青石那样,能在阳光下散发出诡谲妩媚的光来。

    顾听霜语气微微加重:“看我做什么?怎么,想像那天一样,或者像昨天死的那个人一样,再惑我一遍么?药里到底有什么把戏?你不说,我就让小狼立刻咬断你的脖子!鲛人的把戏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惑我一次,下回我便剐了你的眼睛。”

    那本神农书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每种药材都找到了对应的解释。但是每种药草混合,会否产生什么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

    毒鲛天生试过无数种药,在这方面心思比他深沉得多。

    他让宁时亭先喝一口,无非是看他真正会有什么反应没有。

    手里的人还在咳嗽,每一声咳嗽都震入心肺。

    那一刹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苍白轻薄的纸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拿捏、折断一样。

    宁时亭轻轻说:“鲛人眼惑人……是个传说,不是真的。”

    “什……”

    宁时亭声音沙哑,好像说话对他来说还有些困难似的,但是声音仍然轻柔温和:“我不会……用眼神惑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让你睡过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

    那一刹那,顾听霜眼中风云变化,表情复杂了一瞬,随机都转化为阴沉、压抑的暴怒:“滚!”

    宁时亭似乎也不明白他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现在他外衫湿透,也的确在这里停留得够久了。

    听书应该在找他。

    他轻轻起身,有些无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药吧,药里的确没什么别的东西。他日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一般在书房,世子找我也方便。”

    跟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辈子他刚进晴王府的时候,顾听霜的难哄比现在还厉害,但是他忘记了,只记得这孩子后面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笨拙地表达着他的接纳与喜爱。

    现在来看顾听霜这样的脾气做派,反而还让他有一点怀念,还有一点哭笑不得。

    宁时亭走了。

    顾听霜却僵硬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狼在他膝盖下打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怔住了,奋力想往他身上跳。

    他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宁时亭轻飘飘的一句话敲碎了。

    一道冰墙,坚不可摧的壁垒,对外竖起尖锐的防御,可是自以为的敌人却迟迟没有到达。过早的防御,却反而暴露了什么东西。

    那是潜藏在深处,沉寂了四年从未复苏过的某种悸动。

    ——“我不会……用眼神惑人。”

    顾听霜低头看自己的手。

    少年人修长细瘦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药液。

    被宁时亭呛出来的,从他齿间、微微翕张的、深红的唇角滚落,带着绵绵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