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流星小说网 www.lxbbbb.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黄桷树茶馆在艺专附近,是学生们课余聚集之所。在艺专旁边,专做学生生意的茶馆共有三个,一个被称为校门口茶馆,位于艺专大门之外。一个在男生宿舍旁边,称为邱胡子茶馆。顾名思义,这茶馆老板一定是个大胡子,但是,却并非如此,那老板一点胡子也没有,为什么竟被喊作邱胡子茶馆,其来源已不可考。再一个,就是位于黄桷树的黄桷树茶馆了。当时,泡茶馆成为一种风气,学生们一下了课,无论黄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馆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来一盘花生米什么的,海阔天空地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馆中都不止卖茶,还兼卖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时间,很可以从早在茶馆中待到晚。而茶馆老板,也很能和学生们结交,赊账是习以为常的。尽管身上没钱,也可以在茶馆中一待数小时。因而,茶馆与学生几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成立了将近三个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坝两岸的茶馆,更是个个吃过,老板们一看见他们进门,都会眉开眼笑,因为:第一,他们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们都付现款,概不赊欠。第三,他们的笑闹高歌可以使满座注目,而弄得整个茶馆里都喜气洋溢。

    这天的黄桷树茶馆又成了嘉宾云集之处,南北社的社员们大吃大喝,闹得天翻地覆。四宝之一的大宝表演了一幕用鼻尖顶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顶在鼻子上,又把一个茶碗盖放在筷子的顶端,颤巍巍地在满室行走,看得人人心惊胆战,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却满不在乎,一面走还一面做怪样,走着走着,他从眼角看到那个茶馆的小伙计也张大了嘴望着他,他停下来说:“小伙计,别愁,茶碗盖打碎了赔你一个!”

    话还没说完,那筷子一歪,茶杯盖滴溜溜地落了下来。正好特宝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望着那茶碗盖,这盖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宝的脸上。特宝“啊”了一声,伸手去接,没接住,然后是东西落在地下打碎的声音。小伙计翻翻白眼,摊了摊手,说:

    “好了,赔一个吧,还是打碎了。”

    “唔,”特宝*了一声,捧上了一个茶碗盖,哭丧着脸说,“盖子没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镜!”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特宝拾起了眼镜,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脸上去。大宝还想继续顶筷子,特宝两手一推,嚷着说:

    “罢了,罢了,留一片眼镜给我吧!”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声不响地已经喝了差不多一壶酒,从酒杯的边缘望过去,他看到梦竹带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似关心又似不关心地望着那笑闹的一群。杨明远在和小罗谈论中国人的陋习,只听到小罗大笑着,用他特有的大嗓门说:

    “……中国人的习惯,请客嘛,请十个客人可以发二十张帖子,预计有十个人不到;八点钟吃饭嘛,帖子上印个六点正,等客人到达差不多,大概总是八点……”

    “假若请一桌客人,发了二十张帖子,预计八点吃饭,而六点,客人全来了,怎么办?”许鹤龄推推眼镜片问。

    “那么,一句话,”王孝城说,“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热,听他们谈得热络,突然兴致大发。他用筷子敲敲酒壶,嚷着说:

    “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于是,他敲着酒壶,挑起眉毛朗声地念:

    “华堂今日盛宴开,不料群公个个来!”

    这两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开了。何慕天板着脸不笑,从容不迫地念着下面的:

    “上菜碗从头上落,提壶酒向耳边筛!”

    一幅拥挤不堪的图画已勾出来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对全座转了转,仍然庄重而严肃地坐着,用筷子指了指外号叫“矮鬼”的一个矮同学,和胖子吴,说:

    “可怜矮子无长箸,最恨肥人占半台!”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颤动了,大宝拍着矮鬼的背,边笑边说:“可怜可怜,应该特制一副长筷子,以后参加宴会就带在身边,免得碰到这种客人到齐的‘意外’局面,而挤得够不着夹菜!”胖子吴更被小罗等推得团团转,小罗喘着气嚷:“以后请客决不请你,免得占去半个台子!”胖子吴端着茶杯,哭笑不得。萧燕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部分呛进了喉咙里,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

    “门外忽闻车又至——”

    “我的天哪!”萧燕笑着喊,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

    何慕天的诗念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感到一对眸子正在自己的脸上逡巡,他跟踪地望了过去,那对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经悄悄地调开了。他怔住,望着那红滟滟的双颊和嘴唇,望着那醉意流转的眼睛和小小的翘鼻子,心头在强烈地烧灼着,举起酒杯,他一仰而尽,握着酒杯的手竟微微颤抖。

    “我提议,”萧燕清脆的声音在响着,“我们来做一个游戏:画心!”

    “画什么?”小罗问。

    “心!我们每人发一张纸,画一个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么,有什么欲望和念头,都要忠头地画出来。假右有谁画得不忠实,我们公开讨论,抓住了就罚他唱一个歌!”

    “好,同意!”小罗叫。

    画心,这是当时大家常玩的一种游戏,在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心形,然后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写在这颗心里面,可以把一颗心分成好几格,每个格子大小不等,以说明哪一种思想所占的分量最重。这提议获得一致地通过,于是,每人拿了一张纸,开始画了起来。画了一阵之后,萧燕问明每人都画好了,就把纸条收集在一起,一张张地打开来研究,首先打开的是小罗那张。大家都围过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图形:

    “喂喂,”萧燕说,“谁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罗说,“当中的小位置属于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属于‘她’!”

    “她?她是谁?”大家都叫了起来。

    “她吗?”小罗慢条斯理地说,“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处!”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男同学们的眼光就笑谑地在几个女孩子脸上转来转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红了脸,萧燕瞪了小罗一眼,骂着说:

    “缺德带冒烟!这怎么能通过?太调皮了,非罚不可!”

    “真的该罚!”王孝城说。

    “对,要罚!”一致通过。

    小罗被大家推了起来,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群之中,用手抓抓头,四面望望,没有一张脸有妥协的表情。看看实在逃不过,他就皱着眉直抓头,把一头浓发揉得乱七八糟,嘴里哼哼着说:

    “我唱一个……唱一个……唱一个……”

    “我的天哪,”萧燕喊,“你到底唱一个什么呀?”

    “唱一个……”小罗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说,“对!唱一个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还是河南坠子呢,还是河东河西河北的什么玩意儿。”

    “你唱就唱吧,别解释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连比带唱地唱了起来:

    牵马来到潼关,不知此关何名?

    急忙下马来看,只见上面三个大字:

    啊哈哈呀,原来是潼关!

    他还没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团,倒不是因为唱辞的可笑,而是小罗的比划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圆圆的,那股大发现似的怪样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萧燕弯着腰,喘着气,拼命喊:

    “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这才继续看下去,下面一张是胖子吴的:

    萧燕一下子红了脸,嘟着嘴说:

    “这算什么?”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胖子吴咧了咧嘴,振振有辞地说:

    “不是要写实在的吗?我心里只有这个!”

    “有你的!胖子!”小罗赞扬地拍拍胖子吴的肩膀,“比我小罗强!”

    萧燕狠狠地盯了小罗一眼,脸更红了。

    再下面,是特宝的:

    “喂,”萧燕不解地问,“蝴蝶梦算是什么呀?”

    何慕天很快地扫了梦竹一眼,蹙着眉微微一笑说:

    “蝴蝶梦,当然就是蝴蝶梦,我主张通过!”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梦竹,会意地一笑。

    梦竹一语不发,长睫毛盖住了眼睛,面颊上漾起一片微红,和天际的晚霞相辉映。

    再下面,是杨明远的,打开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释!”小罗敲着桌子说,“简直是莫名其土地庙!比我还滑头嘛!这无论如何不能通过!如果我还该罚,他就得罚双份!”

    “真的,这代表什么?”何慕天也问。

    “问题!”杨明远说,“我满心的问题,大问题,小问题,复杂不堪,写木胜写,只好画问号了。”

    “不成!”萧燕叫,“这不能通过!谁知道你的问号代表什么?要罚!”

    “对!罚罚罚!”顿时,一片喊罚声。

    “我不服气,”杨明远说,“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画的嘛,我心里只有问号,你还让我写些什么?”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罚!”胖子吴也坚持。

    “我看,你还是被罚吧。”王孝城微笑地说。

    杨明远迫不得已,站了起来说:

    “好吧!罚就罚,罚什么?”

    “唱歌!”

    “跳舞!”

    “京戏。”

    “昆曲!”

    大家乱嚷一通,结果,他唱了一支歌:

    秋风起,白云飞,

    草木零落雁南归……

    唱得十分苍凉,又在秋风瑟瑟的黄昏里,大家都为之动容。然后他们又接着看了下去,底下是梦竹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打开来,个个都目瞪口呆。那颗心是这样的:

    大家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这颗心都有点莫测高深。小罗愣愣地说:

    “真是‘有谁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吴说。

    “大概只有画心的人自己懂!”萧燕说。

    梦竹静静地坐在那儿,微微地含着笑,在众目所瞩之下,悠然地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脸上停了几秒钟,很快地又挪开了,后者正深深地望着她,带着股探索和了然的神情。当她移开目光时,他也转开了头。小罗叫了起来:

    “这总该罚了吧?比我的心还难懂!有谁能了解?梦竹!先解释!再受罚!”

    梦竹抿着嘴角,浅浅地一笑,慢吞吞地说:

    “真的没人看得懂?”

    “没有!”小罗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过你这一关!你问问看有没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个人懂,就不能罚我。”梦竹说。

    “行!”胖子吴说,“我相信没人能了解这颗少女的心,那么复杂,又那么密密层层的,别人一个心,你怎么跑出那么多个来了?”

    梦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转动,似乎想找出那能了解这颗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没人承认能了解。小罗、胖子吴、萧燕等又都闹个不停,叫着吵着要梦竹受罚。梦竹看看没有希望了,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来。可是,她刚刚站起来,何慕天就咳了一声,呆呆地望着她,她也望着他,那对大眼睛似乎正脉脉地对他在做无声的询问:

    “你不懂吗?你不了解吗?你不知道吗?”

    何慕天调开眼光,提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微微一笑说:

    “或者,这颗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张纸,上面写了七个字:

    重重心事有谁知?

    梦竹看到了这七个字,就带着个飘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里。同时,对何慕天幽幽地看了一眼。大家看到梦竹坐了回去,知道谜底已经揭露。萧燕不服地说:

    “这不是有点赖皮吗?她到底把心里的事表达了没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梦竹说,“也只好饶她了!”

    “我也有点不服气!”小罗说,“但是,好吧,饶就饶了她吧!算她便宜!我们还是再看看下一颗心是什么?”

    下一颗是王孝城的“心”。

    “解释!”小罗又大叫了起来,“这算什么东西?打哑谜吗?非好好地说明白不可!这也该罚双份!”

    “我不是已经写明白了吗?”王孝城笑着说,似有意似无意地把眼光对室内溜了一圈。“有一个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远非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解释!”小罗仍然敲着桌子嚷,“这个‘伊人’是谁?”

    “伊人吗?哈!”王孝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学着小罗的口气说,“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处。”

    “好吧,又是一个鬼扯的!”萧燕说,“还是趁早罚他吧!”

    “对!”小罗附议,“这绝不能算数。”

    “梦竹那个都能算,我的还不能算?”王孝城笑着问。

    “不行!非罚不可!”

    “那么,我学一个老鼠叫吧!”王孝城说着,就“吱吱吱,吱吱吱”地叫了几声,然后又发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个不停了。

    “怎么的?”萧燕问,“这只老鼠怎么了?”

    “偷吃五香豆腐干,给小罗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说。

    一阵哄然大笑。接下去是萧燕的心:

    大家看了,都顿时涌来无限的感慨,叹息之声纷纷而起,青春永在,欢乐长驻!行吗?这是每个人的愿望,可是,世界上没有永在的青春,也不会有长驻的欢乐!年年岁岁,常相聚首,又可能吗?这年轻的一群被炮火从各个不同的角落里,逼到这嘉陵江畔。但是,谁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岁月倏忽,他们原是风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几时?萧燕的这颗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点不胜感触了。萧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伤感,就笑着把纸条一揉,说:

    “乱写的!我们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开来,大家都围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地,这张纸条上面根本就没有画心,只写着几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

    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见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哈!”小罗抓了抓头,“更好了!连心都没有了!”

    “别多说!罚他吧!”萧燕说。

    “罚我?”何慕天问,啜了口酒,“我的心丢掉了嘛,怎么能罚我呢?心已经失落了,还怎么画得出来?”

    “赖皮,调皮,加顽皮!”萧燕说,“梦竹,你认为该不该罚?”

    梦竹正神思恍惚地望着那张纸条,听到萧燕问她说,她一惊,下意识地回答:“该!”

    “该?”何慕天问,望着梦竹,顿时,她觉得浑身一震。梦竹那对眼睛正从纸条上移到他的脸上,眸子悄悄地转动着,静静地逡巡着,在他的脸上探索寻觅。她那小小的脸庞上醉意盎然,眼睛里盈盈地盛满了成千成万缕柔情。他全身悸动,心脏痉挛,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着酒壶说:“该!就罚我填一阕词吧。”于是他深深地望着梦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动地念了起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

    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

    人静也,为抒惆怅,高啭歌喉!

    难收,两行热泪,

    纵大放悲声,怎散繁忧?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念完,他举起酒杯,对着喉咙里灌去。许多酒泼在身上,他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窗前。酒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感到头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将迸裂。用手托住头,他凝视着窗外的月色。身后那一群人继续在玩,许多人都醉了,一部分醉于酒,一部分醉于情。喧嚣不止,吵闹不休,特宝大发酒疯,忽然高歌起“满江红”来,一部分人和在里面大唱特唱。他掉转头,一眼又看到那对眼睛,如醉如痴,如怨如慕。他迅速地再回过头去望着窗外,但是,窗外也有着那对眼睛,盈盈地飘浮在夜空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把头逃避地扑在手腕中,喃喃地问:

    天哪,如果有缘,为什么相逢得这么晚?

    如果没有缘,为什么又要相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