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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先发制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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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墨低头,沉思许久,才幽幽道:“如何无愧于百姓?”他不曾读史读经读诸子百家,却也知道古往今来能自问无愧于百姓的官屈指可数。试问,那些自小苦读圣贤书之人尚不能做到,他不通文墨,不懂律法,如何能做?

    想着想着,他脸色又黯淡下来。

    顾射原本不习惯趴着与他交谈,想速战速决,但此时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开解道:“你可曾听过问心无愧?”

    陶墨道:“听过。”他过耳不忘。因此虽然不读书,却也能说些文绉绉的词句,只是有时用的不得法罢了。

    顾射道:“为人行事常常问心,自然无愧。”

    陶墨道:“只是如此?”

    顾射道:“不然你以为如何?”

    陶墨神情十分纠结,“若是如此,岂非人人能做到?”

    顾射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能视名利权势于浮云?”

    陶墨低声道:“我也不能。”

    顾射道:“与百姓比呢?孰轻孰重?”

    陶墨细细品味,好半晌,眼睛猛然闪过一道光芒,犹如开悟一般,“我懂了。”

    顾射半眯着眼睛,“懂什么?”

    陶墨道:“其实当个好官,不过是将百姓置于前,自己置于后。良心置于前,名利置于后。事事依法循例,不偏不倚。”

    顾射满意地颔首道:“正是,简而言之,不过四个字,大公无私。”

    大公无私。

    陶墨只觉顾射轻轻吐出的这四个字如撞钟般撞击自己的灵魂,令心神震颤不已,余波久久不散。

    “你可能做?”顾射问,却是一脸笃定。

    陶墨道:“我只怕有心无力。”

    “最怕有力无心。”顾射道,“初生婴儿只会啼哭,成年之后如何识文断字?同理可证,天下纭纭众官,皆从无做起,一点一滴,始成各类官吏。”

    “各类官吏?”

    “清官、贪官、好官、昏官……一言难尽,唯做过方知。”

    陶墨道:“我要当清官,当好官。”

    顾射道:“官子两个口,却不是吹出来的。”

    陶墨道:“我会尽力。”

    顾射嘴角微扬。

    他笑得不多,但每次笑都好看得要命。陶墨看着看着,便有些发痴。

    顾射笑容收起。

    陶墨一惊,“你是不是屁股痛?”

    顾射默然。

    陶墨连忙上前,想要探视,又觉不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床前团团转。

    顾射看不下去,淡淡道:“无妨。”

    “都是我。”陶墨缓缓蹲下,视线与顾射持平,“你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遭逢此劫。”

    “劫难天注定,与你何干?”顾射面无表情道。

    陶墨道:“我不当官,其实是怕连累旁人。”

    顾射沉默半晌,方道:“你觉得你连累了我,所以不想当官?”

    陶墨只觉嘴里发苦,低声道:“不止你。还有我爹,老陶,郝果子……”掰指算来,他害人不浅。

    顾射道:“我不知你爹如何出事,但我看得出老陶与郝果子并不觉得受害。”

    陶墨眨了眨微微发红的眼睛。

    “你若是愿意说,”顾射眉头稍稍皱起。他不是一个喜欢打听隐私之人,甚至可以说,他对大多数人的隐私毫无兴趣。只是对方是陶墨,他迟疑着开口道,“我听听也无妨。”

    陶墨抱着膝盖,身体后靠,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这是他心头最伤最痛的记忆,那里有着他的天真,他的无知,他的愚昧,还有这因为他天真无知愚昧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以为再次提起,心底一定痛到无法言语。

    但真正说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段记忆已经刻到了骨子里,所以结了疤,成了抹不去的痕迹,却也不会如刚开始那般被刀子剌得鲜血淋漓。

    顾射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

    直到陶墨说到父亲临终遗言,声音哽咽到无法继续,他才开口道:“你有个好父亲。”

    陶墨将头埋在膝盖里,任由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掉落。

    顾射道:“所以你不该辜负他。”

    陶墨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

    “为他报仇。”顾射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道,“将黄广德绳之于法。”

    陶墨抬起头,泪汪汪的双眸燃起火焰,但火焰里却掩藏着一丝不确定。“我?”

    顾射道:“自己的仇本该有自己来报。”

    “可是他是知府。”

    “那又如何?”顾射反问。

    陶墨低声道:“那是很大的官。”

    顾射道:“那又如何?终有一天,你会更有作为。”

    陶墨抬起头。留恋眼眶不去的泪水褪去了顾射平时高高在上的冷漠,看上去朦胧而温柔。他脱口道:“你会陪在我身边吗?”他话说得急,说完才觉不妥,脸霎时涨得通红,眼睛急急地眨了好几下,泪水落下来,视线清晰。可是,即便这样看,顾射看上去依旧很温和。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顾射波澜不惊道,“可以。”

    可以?

    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是当师爷?还是……

    陶墨觉得晕乎乎的脑袋被他的话搅成一团,什么头绪都分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顾射,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么一件事可做。

    “去洗把脸。”顾射挽回他的神智。

    陶墨抬手抹了把脸,一手的湿漉,原本还没褪干净的红潮又加深几分,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朝外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小声问道:“你的伤势……”

    “不要紧。”顾射趴着,神情风度却与坐着无异。

    陶墨犹豫了下,又问道:“我还能来看你吗?”

    顾射望着他眼中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陶墨当即咧开大大的笑容,嘴角几乎碰到耳根,欢欢喜喜地出门。

    走廊上,金师爷、老陶等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顾射出马,定有办法。

    果然,陶墨站在金师爷面前,深深一揖,道:“师爷,以后还请多多提点。”

    金师爷侧身,避开他的大礼,道:“东家何故如此?莫不是责怪我之前不尽心么?”

    陶墨忙直起身,摆手道:“绝无此意。”

    “既无此意,何必行礼?我既收了东家的薪俸,自然为东家鞠躬尽瘁。”说着,金师爷后退半步,也作了个揖,“之前是我思量不周,连累东家,还请东家责罚。”

    陶墨扶起他,道:“师爷多虑。此事乃因我而起,与师爷无关。”

    金师爷道:“若非是我……”

    老陶听两人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忍不住打断道:“既然如此,不如由金师爷做东,开个赔罪宴吧。”

    金师爷笑道:“理当如此。”

    陶墨还欲再说,却被老陶用眼神制止。

    由于顾射还在床上躺着,赔罪宴只得延后。毕竟论起来,顾射才是这场事故最大受害者。

    却说他们这边刚刚消停,覃城知府却十分不消停。他之前派衙役去的确是带着试探之意,不想衙役就这样被轻轻松松打发了回来,心头越发不安。

    那师爷也不敢回家,只能陪着他一同愁眉苦脸。

    最后知府把桌子一拍,叫道:“不管了。我把那个崔什么的与黄广德一块抖搂出来,指不定还能好过一些。”

    师爷忙拦住他道:“大人,不可鲁莽。”

    知府瞪着他,“难不成要我坐以待毙?”

    “那顾弦之的身份还不知真假。万一是假的,岂非平白得罪了黄广德?”师爷道。

    知府道:“如何验证真假?难不成要我千里迢迢请顾相来验证不成?”

    师爷知道他在气头上,不敢故弄玄虚,道:“顾弦之字画名扬天下,但凡对字画有所研究之人都能分出真假来。若是我们能拿到那个顾射的字,应当就能验证真假。”

    知府听得心中一动,道:“如何拿到顾射的字?”

    师爷道:“此时百般手段也不如坦白从宽。”

    “你是说……”

    师爷道:“不如大人就光明正大地去求一幅字。那陶墨怎么说也直属大人之下,必不会驳大人的面子。”

    知府觉得有理,道:“此事交由你去办。”

    师爷脸色发苦,却不得不应道:“是。”他如今只希望顾射站得远,没听到当日是他劝说知府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