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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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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2007年夏天,你在厦门吗?

    你在高崎机场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没?

    你在厦大白城的海边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没?

    (一)

    马鞍山的午夜,街边的大排档。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头哎哟一声轻喊,她嘟着嘴说: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木头对我说:我老婆!我的!

    我说:你的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眼睛立马瞪起来了,大着舌头,左右睃着眼睛喊:谁敢抢我砸死谁!

    我说:砸砸砸砸砸……

    在我一干老友中,毛毛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他的社会标签定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也当歌手,也开酒店,也做服装,也开酒吧,也弹吉他,也弹冬不拉,也玩儿自驾,也玩儿自助游……我的标签就不算少了,他的比我只多不少,总之,蛮神秘的一个人。

    不仅神秘,而且长得坏坏的。

    他是个圆寸宽肩膀的金链汉子,煞气重,走起路来像洪兴大飞哥,笑起来像孙红雷饰演的反派。

    由于形象的原因,很多人不敢确定他是否是个好人,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他自己却不自知,和我聊天时常说:咱们文艺青年……

    我心说求求你了,你老人家摘了金链子再文艺好吗?好的。

    我婉转地跟毛毛说:咱们这种三十大几的江湖客就别自称文艺青年了,“文青”这个词已经被网上的段子手们给解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喊人文青和骂人是一样一样的。

    他皱着眉头问我:那我就是喜欢文艺怎么办?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道:那就自称文氓好了,不是盲,是氓……氓,民也,多谦虚啊。

    他点头称是,转头遇见新朋友,指着我跟人家介绍说:这是大冰,著名文氓。

    …………

    我终于知道他们南京人为什么骂人“呆B”了。

    除了有点儿文艺癖,毛毛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

    他蛮仗义,江湖救急时现身第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遗余力,事了拂身去,不肯给人还人情的机会。

    2013年下半年,我履行承诺自费跑遍中国,去了百城百校做演讲,行至上海站时辎重太多,需要在当地找辆车并配套个司机。我抠,懒得花钱去租赁公司包车,就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还好还好,人缘不错,短短半天就有八九个当地的朋友要借车给我。遗憾的是只有车没有司机——大家都忙,不可能放下手头的事情专门来伺候我。

    我左手拇指不健全,开不了车,正为难着呢,毛毛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讲话素来干脆,劈头盖脸两句话电话就挂了:

    把其他朋友的安排都推掉吧,我带车去找你,你一会儿把明天接头地点发给我,接头时间也发给我,好了,挂了哈。

    毛毛和人说话素来有点儿发号施令的味道,不容拒绝,我也乐得接受,于是转天优哉游哉地去找他会合。

    一见面吓了我一跳,我说毛毛你的车怎么这么脏?

    他咕嘟咕嘟喝着红牛,淡定地说:从厦门出发时遇见下雨,进上海前遇见刮风,怕耽误和你会合的时间,没来得及洗车。

    正是台风季节,整整1000公里,他顶风冒雨,生生开过来了。

    这是古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一诺千金,千里赴约。

    事儿还没完,上海之后,他又陪我去了杭州。

    我的“百城百校畅聊会”自掏腰包,盘缠紧张,他替我省钱,说他开车拉我的话能省下些路费。于是,从上海到杭州,杭州到宁波,宁波到南京,南京到成都,成都到重庆……

    毛毛驱车万里,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月,一毛钱油钱都不让我出。

    有时候我想抢着付个过路费什么的,他胳膊一胡噜,说:省下,你又没什么钱。

    都是兄弟,感激的话无须说出口,钱倒是其次,只是耽误了他这么多的时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毛毛说:时间是干吗用的?——用来做有意义的事情呗。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情没意义吗?

    我说:或许有吧……

    他说这不就结了吗?我又不图你的,你又不欠我的,所以你矫情个屁啊,有意义不就行了!

    我:……

    我白当了十几年主持人,居然说不过他,逻辑推衍能力在他面前完败。

    从上海到重庆,毛毛时有惊人之举,都是关于“意义”的。我不想让毛毛只给我当司机,每场演讲的尾声都邀他上台来给大家唱歌。他本是个出色的弹唱歌手,不仅不怯场,且颇能引导场上气氛。复旦大学那场是他初次上场,他一上来就说:我上来唱两首歌,让大冰歇歇嗓子而已,大家不用鼓掌。

    又说:我电焊工出身,没念过大学,能到这么高端的地方唱歌是我的荣幸,要唱就唱些有意义的歌,我好好唱……你们也好好听,这才有意义。

    众人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一扫琴弦,张嘴是周云蓬的《中国孩子》: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毛毛的声线独特,沙哑低沉,像把软毛刷子,刷在人心上,不知不觉就刷忧郁了。

    从上海刷到南京,从华东刷到巴蜀,《中国孩子》《煮豆燃豆萁》……这都是他必唱的歌。

    毛毛和我的审美品位接近,都喜欢意韵厚重又有灵性的词曲,民谣离不开诗性,我最爱的诗集是《藏地诗篇》《阿克塞系列组诗》,诗人叫张子选,是我仰之弥高的此生挚爱。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数年前我曾推荐毛毛读张子选的诗。他一读就爱上了,并把张子选的《牧羊姑娘》由诗变曲,百城百校的漫游中,他把这压箱底儿的玩意儿搬出来,数次现场演绎。

    每次唱之前,他都不忘了嘚啵嘚啵介绍一下作者,我悬着一颗心,生怕他把人家张子选也介绍成文氓。

    毛毛普通话真心不好,浓重的南京口音,他不自觉自知,介绍完作者后还要先把诗念一遍。

    怎么办,青海青,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怎么办,黄河黄,天下有你乱放的歌唱。

    怎么办,日月山上夜菩萨默默端庄;

    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的不是地方!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条路上。

    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遇在人世上……

    然后开唱。

    唱得真好,大家给他鼓掌,他蛮得意地笑,不掩饰。

    笑完了还不忘画龙点睛,他冲着场下说:……唱得好吧,你们应该多听听这种有意义的诗歌。

    我汗都快下来了,我去年买了个表的,你这个呆B真不客气。

    一般毛毛演唱的时候,我会让全场灯光调暗,让在座的每个人开启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大家都蛮配合,埋头调手机,一开始是几只萤火虫,接着是停满点点渔火的避风塘。

    渐渐地,偌大的礼堂化为茫茫星野,壮观得一塌糊涂。

    怎么办,青海青。

    舞台上有你乱放的歌唱,

    人世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二)

    我的身份标签多,故而演讲涵盖面较广,其中有一小部分涉及旅行话题,但弘扬的不是泛泛的旅行观。

    我不否认旅行的魅力。

    旅行是维他命,每个人都需要,但旅行绝不是包治百病的万能金丹,靠旅行来逃避现实,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实问题的。

    盲目地说走就走,盲目地辞职、退学去旅行,我是坚决反对的。

    一门心思地浪迹天涯和一门心思地朝九晚五,又有什么区别呢?真牛B的话,去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多元的生活方式永远好过狗熊掰棒子。

    可惜,有些读者被市面上的旅行攻略文学洗脑太甚,不接受我的这套理论,在演讲互动环节中颇愿意和我争执一番。

    我颇自得于己之辩才,社会场合演讲时很乐意针锋相对、剥笋抽丝一番,但大学演讲时碍于场合场地,实在是难以开口和这些小我十几岁的同学辩论。善者不辩,辩者不善,顾忌一多,往往让自己为难。

    有一场有个同学举手发言:大冰叔叔,你说的多元中的平衡,我觉得这是个不现实的假设,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实例。每个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生活压力这么大,怎么可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我觉得不如说走就走,先走了再说,我年轻,我有这个资本!

    我捏着话筒苦笑,亲爱的,你一门心思地走了,之后靠什么再回来?

    正琢磨着该怎么婉转地回答呢,话筒被人摘走了,扭头一看,是毛毛。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女同学,说:你个熊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全场都愣了,他大马金刀地立在台上,侃侃而谈:

    你年轻,你有资本,有资本就要乱用吗?能合理理财干吗要乱花乱造?鸡蛋非要放到一个篮子里吗?非要辞职退学了去流浪才叫旅行吗?我告诉你,一门心思去旅行,别的不管不顾,到最后除了空虚你什么也获得不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个例子!

    一堆人瞪大眼睛等着听他的现身说法与反面教材。

    他却说:你不是说没人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关系吗?我今年三十多岁了,过去十来年,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旅行,其余的时间我玩命工作。我盖了自己的厂子,创出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搞了属于自己的饭店,我还娶了个漂亮得要死的老婆,我还在厦门、南京都分别有自己的房产……别那么狭隘,不要以为你做不到的,别人也就做不到。

    当着两千多人的面,他就这么大言不惭地炫富,愁死我了。

    毛毛力气大,话筒我抢不过来。

    他接着说:……我不是富二代,钱都是自己一手一脚挣出来的,我也是背包客,可我的旅行从来没影响到我的工作,同样,工作也没影响我的旅行。旅行是什么?是和工作一样的东西,是和吃饭、睡觉、拉屎一样的东西,是能给你提升幸福指数的东西而已,你非要把它搞得那么极端干吗……

    他忽然伸手指着我问众人:你们觉得大冰是个牛B的旅行者吗?

    众人点头,我慌了一下,怎么绕到我身上了?要拿我当反面教材?

    毛毛说:你们问问大冰,他当主持人、当酒吧老板、当歌手、当作家,他的哪项工作影响过他的旅行了?他旅行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辞职了?什么时候一门心思地流浪了?总之,世界上达成目的的手段有很多,你要是真爱旅行,干吗不去负责任地旅行,干吗不先去尝试平衡……

    毛毛那天在台上讲了十来分钟才刹住车,带着浓重的南京口音。

    散场时我留心听学生们的议论,差点儿吐血。

    一个小女生说:讲得真好,常年旅行的人就是有内涵,咱们也去旅行吧。

    另一个说:就是就是,咱也去旅行,咱才不退学呢……下周什么课?咱翘课吧。

    (三)

    2013年的百城百校畅聊会是我和毛毛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

    与毛毛的结伴同行是件乐事,他说话一愣一愣的,煞是有趣。

    他有个习惯,每次停车打尖或加油时,都会给他老婆打电话,他一愣一愣地说:老婆,我到×××了,平安到达。

    然后挂电话。

    他报平安的地点,很多时候只是个服务站而已……

    每场演讲完毕后,亦是如此,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老婆,今天的演讲结束了,我们要回去休息了,我今天唱得可好了,大冰讲得也还算有意义。

    然后嘿嘿哈哈地笑几声,然后嗖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好奇极了,他是多害怕老婆查房,这么积极主动地汇报行踪,一天几乎要打上十来个。

    毛毛蛮贱,明知我光棍,却经常挂了电话后充满幸福感地叹气,然后意气风发地感慨:这个人啊,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好……

    我说:打住打住,吃饱了偷偷打嗝没人骂你,当众剔牙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很悲悯地看我一眼,然后指指自己的上衣又指指自己的裤子,说:……都是我老婆亲手给我做的,多省心,多好看。

    他又指指我的衣服,说:淘宝的吧……

    至于吗?至于膨胀成这样吗?你和我比这个干吗?又不是幼儿园里比谁领到的果果更大。世界上有老婆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别人天天挂在嘴上献宝?

    毛毛说:不一样,我老婆和别人老婆不是一个品种。

    你老婆有三头六臂八条腿儿?你老婆贤良淑德、妻中楷模?

    这句话我想喊出口,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斗嘴也不能胡吣。

    说实话,毛毛的老婆确实不错。

    毛毛的老婆叫木头,厦门人,客家姑娘,大家闺秀范儿,“海龟”资深服装设计师,进得厂房、入得厨房,又能干又贤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模样和脾气一样好,属于媒人踩烂门槛、打死用不着相亲的那类精品抢手女人。

    总之,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总之,和毛毛的反差太大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非要说品种的话,一个是纯血良驹,一个是藏北野驴。

    我勒个去,这么悬殊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有一次,越野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听腻了电台广播,听腻了CD,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我说:毛毛,咱聊聊天儿呗,聊点儿有意义的事儿。

    他说:好,聊点儿有意义的……聊什么?

    我说:聊聊你和你老婆吧,我一直奇怪你是怎么追到她的。

    他坏笑一声,不接茬儿,脸上的表情美滋滋的。

    他很牛B地说:我老婆追的我。

    我说:扯淡……

    他踩了一下刹车,我脑袋差点儿在风挡玻璃上磕出包来。

    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喊:这也有意义吗!

    关于毛毛和木头相恋的故事一直是个谜。

    我认识毛毛的时候,他身旁就有木头了,他们秤不离砣,糖黏豆一样。

    毛毛和木头是从天而降的。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之前是干吗的,只知道他们驻足滇西北后没多久就开了火塘,取名“毛屋”。

    毛屋和大冰的小屋颇有渊源,故而我习惯把毛屋戏称为毛房。

    毛屋比大冰的小屋还要小,规矩却比小屋还要重,浓墨写就的大白纸条贴在最显眼的位置:说话不唱歌,唱歌不说话。

    客人都小心翼翼地端着酒碗,大气不敢出地听歌。毛毛负责唱歌,木头负责开酒、收银。毛毛的歌声太刷心,常有人听着听着哭成王八蛋。木头默默地递过去手帕,有时候客人哭得太凶,她还帮人擤鼻涕。

    不是纸巾,是手帕,木头自己做的。

    她厉害得很,当时在毛屋火塘旁边开了一家小服装店,专门卖自己设计制作的衣服。款式飘逸得很,不是纯棉就是亚麻,再肥美健硕的女人穿上身,也都轻灵飘逸得和三毛似的。

    毛毛当时老喜欢唱海子的《九月》,她就把店名起为“木头马尾”。

    《九月》里正好有一句歌词是: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马尾正好也算是一种毛毛,颇应景。

    毛毛江湖气重,经常给投缘的人免单酒钱,也送人衣服。他白天时常常拿着琴坐在店门口唱歌,常常对客人说:你要是真喜欢,这衣服就送给你……

    客人真敢要,他也真敢送,有时候一下午能送出去半货架子的衣服。

    他真送,送再多木头也不心疼,奇怪得很,不仅不心疼,貌似还蛮欣赏他的这股子劲头。

    毛毛和木头与我初相识时,也送过我一件自己设计的唐装。

    木头一边帮我扣扣子,一边说:毛毛既然和你做兄弟,那就该给你俩做两件一样款式的衣服才对。木头的口音很温柔,说得人心里暖暖的。

    我容光焕发地照镜子,不知为何立马想到了《水浒传》里的桥段,不论草莽或豪杰,相见甚欢时也是张罗着给对方做衣服。

    有意思,此举大有古风,另一种意义上的袍泽弟兄。

    那件唐装我不舍得穿,一直挂在济南家中的衣柜里。

    就这一件衣服是手工特制的。

    好吧,其他全是淘宝的。